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凤首琴 > 第23章
    七月流火,即使太阳已经西下,人在水里的倒影还是跟在燃烧似的。  薛蓉穿着蓝色立领纱衫、白色大袄裙,坐在湖水边看里头那个人,梳着花苞状的妇人髻,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汗水也流了不少。  怎么她心里还是觉得凉得慌呢?  薛蓉直起身跟大丫头银花道:“这太阳不够大,我们换到东面的石榴树底下去。”  银花诧异道:“姑娘还要晒?再晒晚间起了热,姑爷回来看见怎么得了?”  薛蓉没听,仍然走到了石榴树下的竹椅上躺着,光透过树叶照在眼睛上不好受,她就用薄帕子遮着眼晒。  树上蝉叫得厉害,薛蓉想着事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听见金花小声地问:“你说姑娘是不是还想着魏少爷,不愿意同姑爷做夫妻?”  银花急声制止:“婚都成了一年,姑娘心里唯有姑爷一人,这话私下你也不要再说,让人听见毁了姑娘清誉,以后回薛家叫太太知道,哪有你我好果子吃!”  金花吐吐舌头,响亮地应了声好,接着就溜到一边给薛蓉扇风。  薛蓉感受着淡淡的热浪想,银花说得斩钉截铁,但她知道,其实银花也是这么想的。  这事当真是误会。  薛蓉对天发誓,尽管魏时仪容不俗风度翩翩,她对他也只是兄弟姐妹间的喜欢。  毕竟,魏母与薛父一母同胞,如此近亲,她薛蓉怎会起春情?  她对魏时好,是可怜他自幼父母双亡,不得不寄人篱下。  薛家是个只开了几家小绸缎铺的商户,可在南河县也算富足,家里吃的玩的样样不缺。  薛蓉见魏时沉默寡言,就什么都让着这个新来的小可怜,不知怎么,竟然让所有人都误会了。  包括魏时。  这件事让薛蓉有些伤心,她认为魏时背叛了他们之间可以延续一生的兄妹之情,从此她就开始躲着他了。  魏时对兄妹情破灭的态度似乎与薛蓉截然相反,他不仅不伤心,甚至还有一丝高兴。薛蓉定亲前,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闯进过她的闺房,当面问过她为什么。  薛蓉虽然是商户女儿,但也是守礼的姑娘,她哆嗦着躲着在屏风后说了实话:“因为我们是近亲,血缘太近的人结成夫妇有违天道。”  魏时一脸不可置信。沉声问她是谁说的,又说:“天下表亲夫妻比比皆是,舅舅舅母不也是表亲吗?”  父母已经是错,到她就更不能再错。这话说出来不孝,薛蓉没有说,也没有告诉魏时,表亲不婚是未婚夫崔玉郎告诉她的。  崔玉郎有时话多有时话少,话多的时候会跟她说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比如说表亲容易生傻孩子。  傻子很可怜,薛家附近就有一个,人人都喜欢捉弄他,忽然有一天他断了腿,再忽然有一天他就永远不见了。  薛蓉从此就得了个印象,她和魏时成亲,生的若是傻子,可能就会得到这种下场。  如今薛蓉不怕生傻子了,她怕崔玉郎,想到这里,薛蓉颤了颤。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便想法子退婚,嫁给魏时。  表亲也好,血亲也好,起码自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而不用像如今这样,每天坐在大太阳底下猜自己的夫君是不是人。  怀疑自己的夫君是鬼,这话说出来恐怕要让整个崔家人都笑掉大牙,但薛蓉是认真的。  仔细想想这个未婚夫的不对劲压根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而是他从小便一直如此不对劲。  只是薛蓉从前没跟他一起住,所以反应不过来而已。  嫁过来之后不到三个月,她就幡然醒悟了。  崔家是玉京台有名的大姓,家里出过公卿也出过王侯,如今是没落了,但崔玉郎作为主支的少爷,竟然会被远远地发配到南河县娶妻生子,这事细想就挺令人害怕了。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有什么问题,崔家这样的大族绝不可能做出这样有损家风的事。  而且崔玉郎每次与她相见,都会打着一把黑伞,站在一群直不起身的仆从群里,脸上也罩着一张巴掌大的白绢布,连眼睛都不露出来。  好像整个院子的光只打在他露出来的半个下巴上,照都他不像人,像尊玉石像。  以前崔家下人说这种布透气,还不会挡着崔玉郎看外头的颜色。  薛蓉还认为这就是世家公子作风,多与众不同啊。  不过崔家不是这么说的。他们对外的说辞是,玉郎体不受热,见光后容易晕厥。  现在再想想看,什么人会一直见不得光?  那不就是鬼吗?  可惜薛蓉当时完全被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男人当成奶娃娃般哄住了,半点没有注意到事情的诡异之处。  这都要怪薛家父母太忙,家里又有一群孩子,让他们根本没有多少空来亲自抚育第五个女儿。  所以当寡言少语的崔玉郎如父母般无微不至地关心薛蓉的茶够不够热,吃的够不够多,时不时让人带一些糖葫芦之类哄小孩儿的吃食,千里迢迢地送给她时,她就鬼迷心窍地觉得这个人很好。  甚至还跟他玩得还不错,年年都盼着他来薛家,好带着他出去抓鸟捉虫子爬树,骑着大公鸡满院子跑。  崔玉郎样样都依着她,尽管只能坐在廊下透过脸上的白绢布看,也不怎么说话,可露出来的半个下巴都是笑意。  这半张下巴在薛蓉心里已经胜过很多人。  不可否认,自己是喜欢崔玉郎的。  如果,他是人的话。  薛蓉还记得当年媒婆上门时,她只有六岁,当时她正靠在娘怀里吃烤栗子。  娘半是欢喜半是忧地说:“崔家七郎从小体弱多病,时不时便会晕厥在床,外头传他好几次人都差点没了,是不是?”  媒婆拉着薛母暖融融地笑:“以崔家的门第,要不是如此,这门亲也落不到大姐儿头上。”  娘听了这话就抱着她掉眼泪。  薛蓉以为娘是高兴,崔家多有钱啊,还住在玉京台。  她听去过玉京台的姐妹们说,南河县就是个小地方,薛家在这儿算富,在玉京台连粒芝麻也说不上。  过了五六年薛蓉知事了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娘哭是因为自己不是嫁人,而是小女儿要给人家小公子冲喜去了。  或许她的八字当真与崔玉郎相合。  两人在薛蓉十三岁正式定了亲,之后周围人都说她生得越来越好看了,甚至还有偶然见过薛蓉一面的毛头小子害了相思病,瘦得形销骨立被爹娘拉到庙子里收惊的。  等到两人成婚前,这几年一直卧病在床的崔玉郎竟然也下了床,而且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  到了成亲日,薛蓉也没有跟事先准备的大公鸡拜堂,而是被崔玉郎背进了房门。  他的背有些冰,宽大的手也有些冰,但在夏天这种温度刚好好。  薛蓉有些羞涩,她透过盖头看见了那半张比以往更加雪白的下巴,这时她又被鬼迷惑了神智。  正常的话,她就该知道,这种冰肌玉骨不该出现在阳间。  当晚他们没有圆房,一早婆子来拿帕子时还怔了一会儿。  可能是崔家人又跟他说了什么,次日晚上,崔玉郎就安抚地亲了亲薛蓉,但也没有做什么。  可能身体不允许吧。  这也没有影响两个人成为事实夫妻,毕竟睡了一个被子,每晚又离得这么近,少年人要解决一些事,也不一定非要用上‘玉器’。  两个人比从前亲密了不止一星半点,但薛蓉还是觉得这个崔玉郎对她比从前冷淡了许多。  他不会再跟自己说故事,只记得她捉虫看鱼爬树的丑态。每当薛蓉问起故事,他都会哦一声,问:“真的吗?我不记得了,蓉蓉说给我听好不好?”  薛蓉起初以为他是因为身体弱,记性也跟着弱,便把自己记得的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口渴起来喝水时看到这个夫君竟然会半夜去书房对着以前的字练习。  薛蓉猛然发现事情变得惊悚起来了。  她静悄悄地观察了几个月,还给自己灌了不少符水,最终断定——这不是误会。  薛蓉认为崔玉郎的身体里住了两个和魂魄,一个是崔玉郎本人,一个可能是想要占走崔玉郎身躯的孤魂野鬼。  这么多年崔玉郎晕厥、沉睡时,可能就是两个魂魄在争夺这具身体。  如今崔玉郎好了起来,应该已经分了胜负。  就是不知道留下来的是人是鬼。  薛蓉害怕留下来的这个是“鬼”,人鬼殊途,鬼总是要害人的。她忍不住想要确认现在的崔玉郎是人是鬼,就趁着他出门时往屋子里放了驱邪符,顺便还不小心在书房找到一本春宫图。  从纸张的磨损痕迹看,这个“崔玉郎”偶尔会翻开看一看,他们做过的事,他会在上边画一个圈。  薛蓉面红耳赤地想,原来他不是身体不行,而是还没学习到怎么最后。  她翻了几页,滚烫着脸放下笔墨纸砚要走,结果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双沉如古水的眼。  在她发现崔玉郎的秘密后,当晚,他们圆了房。  薛蓉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事后,趁着他闭目养神时,薛蓉起身捏着崔玉郎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学得真快。  再一晃神,天光已经暗淡,家仆进来说:“奶奶,少爷回来了。”  薛蓉把帕子从眼睛上取下来,吩咐金花:“天要黑了,用菖蒲把屋里屋外都熏一熏,免得蚊虫鼠蚁叮着玉郎。”  金花:“姑娘睡着时已熏过两遍。”不然她们也不能放心就这么让薛蓉睡在外头。  薛蓉点点头,道:“雄黄酒和菖蒲酒也别忘了,玉郎爱喝这个。”